我和“鞋子项目”最早的一次相遇是在西安,那是我第一次登台讲公益项目的设计与评估。为期两天的培训,要讨论四个案例,其中一个案例就是“鞋子项目”:从公众募款,给中西部贫困地区的孩子送去一双运动鞋。
“鞋子项目”在美国有一位远亲:TOMs鞋。美国人布雷克•麦考斯基创办了一家公司,生产一种轻便的帆布鞋,消费者每买一双,TOMs就会捐赠另一双新鞋给发展中国家的孩子。One for One,你买一,我捐一。TOMs鞋很快大获成功,好莱坞明星也来争相追捧,大学生发起“一天不穿鞋”的宣传活动,当然TOMs也兑现了自己捐鞋的诺言。一件产品迅速发展成为了一场社会运动。
TOMs作为优秀案例广为传播,善因营销、社会企业、社会创新,各种褒义词,黄袍加身,在中国也引起了广泛的仿效。我的案主,也是学生之一。
很好的善举!问题是:为什么要送鞋?
我把这个问题抛给案主。案主的回答,与布雷克在公开演讲中的回答,大致相同。首先,贫困地区的儿童没有鞋子穿;其次,没有鞋子穿,很容易受伤;然后,不穿鞋容易感染疾病,有时甚至会死亡;最后,孩子不穿鞋学校不让上学,辍学率会因此升高。
这些内容是否属实?不管是中国的鞋子项目,还是TOMs,我都没有办法去验证。但长年做评估的职业习惯告诉我,在未经验证的情况下,这些都只是推断或者假设,而且常常带有慈善发起者良好意愿的投射,甚至伴有夸大之嫌。不是有些项目,中外小朋友通信做笔友,就号称自己在培养世界公民吗?
后来我搜集资料,发现其实很多地方并不是没鞋穿,只是鞋子不够好,或者是鞋子单薄,或者是鞋子旧了,破了洞。你看,第一条就有夸大的嫌疑。至于不穿鞋和感染疾病的关联度有多大?孩子辍学率高与没鞋子穿有什么关系?后面这几条,想象的空间就更大了。
我继续追问案主:为什么要送鞋子?
这次,答案马上要揭晓了。
原来这是由媒体发起的项目,捐多少多少钱就能给山区的孩子送双鞋,简单方便,能够调动广大网民参与进来。
“鞋子项目”后来发布了一份评估报告,它直白无遗地揭示了项目的意图,让我们摘录一些文字,如下:
“送鞋项目……其主要公益目标‘打造简单易行的公益行动’和‘广泛传播的公益行动’。”
送鞋项目是一种生活化公益,“它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在普通人之间进行一份爱心的传递,不需要高度的专业性,无论是普通社会公众还是有成就之人,每个人都可以参与”
“它仅仅是一个物品的传递,或者一份微薄的资金传递。”,重点应该是,“因为捐赠而出现的捐赠人对社会信任程度的增加。”
鞋子与受伤之间的关系,鞋子与疾病感染之间的关系,鞋子与辍学之间的关系,在评估报告中没有只言片语。
评估报告的用词,还直白地告诉我们,评估师不仅是公益的新手,更是人生的新手,正是因为涉世未深才看不到做成一件事情背后所需要付出的艰辛。评估师的观点,当然也是项目发起方的投射。发起方并不想在公益上费心费力,简单易行,别整得太辛苦。疾病感染,辍学率,真不是他们所关心的,“每个人都参与”,“广泛传播”才是真正目标所在。
以简单易行为宗旨,一旦与各种实操中错综复杂的现实交锋,怎能不溃败呢?最终,这个“鞋子项目”还是停掉了,连昔日的项目网站也被撤销了。
我在网上看了布雷克的演讲,展示的内容也多是它简单易行,便于消费者参与,孩子的状况、孩子社区的状况很少谈及。TOMs更多场合是作为一种创业、一种营销的案例,而不是医疗卫生或者儿童教育的公益案例被传播和认可的。
后来,我看到也有不少机构在做鞋子项目,因此遇到鞋子,我总有点愤闷。当然,我的愤闷不是针对发起方对简单易行的追求,有人追求专业,有人追求简单,无可厚非,更何况,简单可并不一定不专业,也不一定少费力呢。
我始终难以释怀的是,它折射出公益的一种活法,一种并不把“真正”把目标对象当回事,而只是“顺带”服务一下目标对象,以此来换取社会资源、换取社会知名度的一种活法。这种活法,常常冠以公益之名,冠以重塑社会信任之名,最后随着项目成效一起被拉下马的,不仅是依附在这些项目背后的资源,还包括用以包装的公益和社会信任。
希望是我过于言重了!
当然,我也不想宣扬道德上的洁癖,我个人也有追求资源的动机,所以后文当中,我会大量使用 “我们”一词,表示我也是其中的一员。
其实,即使我们以社会资源、以知名度为目标,如果最终目标对象未受益,状况未得到改善,这条调动更多人参与的链条最终还是要断,而且不是越多人参与,就越容易断吗?当我们没把需求摸清楚,富丽堂皇的发布会,大范围的社会动员,扩大项目的规模,不是不给自己找台阶下吗?
也许是我们在政府和商业强大的资源面前自惭形秽,也许是这个社会整体风气使然,我们对资源,有一种深藏于内心的自卑,以及难以遏制的渴望。比如说:
有的机构每年已有的两三百万资金还没花明白呢,整天想着的还是怎么整合社会资源,把盘子做大;
我们关心一家公益机构,一个公益项目,开口的头三个问题当中,必定有一个是“你们一年运作经费多少?”,如果几万、十几万,瞧不上,如果数百万、数千万,真厉害!回到自身,如果运作经费少了,心里也怪不好意思的;
机构内部开会,讨论最多的经常是怎么筹款,而很少讨论目标对象的需求以及服务的优化;
与出资人待在一起的时间,远远超过与目标对象待在一起的时间;见出资人像孙子,见目标对象像老爷;
我并不反对筹款。问题是,筹款是为了什么?资源多了之后又怎样?
我曾在一家机构做项目设计内训,当我把这个问题抛出来的时候,机构的培训总监有点慌了,他怕我把人心搞乱了,以后机构内的人不好好筹款了。
真会这样吗?不会的,这么直白的问题,谁都会问的。只是绝大多数时候,我们并不真正在意,或者自认无法改变现状,在生活或者工作中,很快缴枪投降了。
我们的心对资源太过渴望了,而我们的身离目标对象又太远了,因此对他们的需求和处境实在难以感同身受。我们不了解他们活在什么样的家庭,什么样的社区,什么样的学校,我们看到的都是目标对象缺什么,这些十分表象的东西。
缺鞋,我们送鞋;缺帽子,我们送帽子;缺书包,我们送书包;缺衣服,我们送衣服;缺书,我们送书;缺电脑,我们送电脑; 缺保姆,我们送保姆。在送的过程中,我们收获了“帮助人”的快乐。
说到送保姆,看官们也许笑了。别笑,还真有出钱为目标对象顾保姆的。何况,送鞋和送保姆,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?也许,本质的区别只有一个:送鞋更易获得公众认可,更容易筹款,而送保姆不行。
所有的这些,都是我们将自身的需求投射到目标人群身上。至于鞋子是不是他们需求的优先级;生病是不是因为喝不上清洁的水,用不上清洁的厕所,辍学是不是因为贫困,或者社会对女童的歧视,目标对象有没有改变,要求再高一点,有没有持续的改变,问多了,太累,太沉重,会影响我们的快乐。
目标对象,我们也关心的,但没有设身处地,也没有真正为之努力过。没有努力过的关心,很廉价。与其廉价,还不如承认,我们关心的是鞋子,我们关心的是资源。
至少,这样干脆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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