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 年 新年的第二天,我漫无目的徘徊了整个上午后,百无聊赖地瘫在阳台的躺椅上。冬日的云从眼皮上懒散而过,象瓷浴缸里漫出的泡沫包裹了丰美的裸妇,而后分裂成一个个雪白的孩子,在碧蓝的田野翻滚,在歌唱,或者追逐小鸟。。。。。。每次仰望云天,当幻想中的快乐到达高潮,泡沫便随即萎缩得荡然无存,童年的回忆终于一年一年地离我远去。 阿强不止一次说过要娶我,开始我不答应,因为阿强的个子一直都比我矮一截,直到那次在蘑菇棚里躲猫猫,蘑菇棚里乌黑乌黑的,阿强知道我怕,一直牵着我的手以后,我决定长大了只嫁给他,后来好几次,我总当着一帮小鬼的面亲阿强一口,阿强有时候会给我耳朵上夹一朵蔷薇。我们一起在河塘里摸过鱼虾,在收割后的荒田里,他用枯树枝生火烤鱼给我吃。 “等长大了我就出去种田,你在家做饭。”阿强常这样对我说。 “我要跟你一起去种田。” “不行,田里有老虎会咬小姑娘的。” “你不怕老虎吗?” “不怕,我怕老鼠。” “哈哈哈。。。。。。” 村里买了电视机,每天晚上六点在仓库里向所有村民开播。大人们早先搬好凳子坐在前头,有的端了晚饭赶早在那吃。阿强踩着我的肩膀爬上泡桐树,然后伸手接我上去,我们并肩坐在枝杈上看《资三四郎》。有时候他会老早搬两个小板凳在第一排抢座,一个板凳留给我。 阿强说:“我长大了会比资三四郎厉害。” “真的啊?” “恩,谁敢欺负你,我打谁!” “昨天成刚偷看我尿尿。” “啊?在哪里?” “大队玉米地里。” “我明天去打他!” “你要是打不过他怎么办?” “我是大王。” 第二天阿强真把成刚给打了,还让他尿尿给我看,成刚脱了裤子半天没尿出来。我说别尿了,叫我声奶奶就饶了你,成刚叫了,还管阿强叫爷爷。我开心极了,成刚那棺材我早看他讨厌了,因为他不许我跟阿强好,又因为每次我们偷西瓜都是成刚告的密,还因为他爸是村长,我常听我妈说他爸怎么扣人工分。那以后我一直坚信阿强是村里最勇敢的男人。晚上回去,我和阿强都挨揍了,妈说我老跟那群男娃野在一起,什么时候才能让她不操心?妈还说我这么野下去长大了没男人要。我说我长大了阿强要娶我呢。 阿强第一天上幼儿园,那大概是我记忆中第一次感觉失落的一天,一个人蹲在河边的柳树下数鸭子,午后我早早地带了糖在村口等他,很久才看到幼儿园老师带着一群孩子穿过马路,阿强朝我飞奔过来,很兴奋的样子。 “我们今天教唱歌了。” “阿强,我明天也跟你去幼儿园好吗?” “不行,你还小,老师不让去的。” “给你吃糖。” “哦,谢谢,老师说了,小朋友给你吃东西要说谢谢,记住了吗?” “记住了,你以后每天回来给我讲故事。” “好呀,我现在就跟你讲。” 我们牵着手边走边听阿强讲狼来了。 童年象是车窗外的风景,不经意地就掠过了,却永远封存在记忆里,时不时让人想起。因为很多的感情只在那时候是真正的纯净,多年以后我咀嚼起他的味道,感叹着成熟的可悲与可怕。哪天开始我和我的伙伴们不再亲密,已经是个无法追朔的问题。我们延续着各自的成长,有了新的朋友。村子里的田地都卖给房产商了,农民们分配到了企业里上班,邻居间筑起一道道高墙,每家的自留地都盖了十来间毛胚房出租给外来民工。村民们都在与时俱进,村子里再也找不到从前的老井、高音喇叭和上工的敲钟声。。。。。。 前几年回家听妈说,阿强成家了,老婆还是成刚他老婆给介绍的,远村的一个姑娘,女家是户厚道人家,有三上三下的房子,结婚那天,嫁妆很体面,有十二拖车呢。我算了算,阿强那会应该是二十三岁。妈还数落我瞧不起村里人,给介绍了几个都不去看,芳芳和红花她们都嫁得不错,男家房子多,人又老实。我跟我妈没啥好说,不是我瞧不起他们,实在是我们的思想有太多的差距。已经好几个年头没见着阿强了,偶尔听大人说起从前的几个孩子,大约都是初中毕业进了乡办工厂。阿强这小子转眼老婆都抱上了。 元旦前一个星期天,我在公园里写生,女儿在草地上睡觉。有个男孩站在我边上好奇地看着,男孩虎头虎脑的,看着亲切。 “阿姨,你是画家吗?” “不是的,你也喜欢画画吗?” “恩,我喜欢画大老虎。” “你要是好好学,长大了能成画家哟。” “我爸妈不让我学。” 我摸摸他的大脑袋,正说着话,他妈喊着他来了。后面追着男孩他爸爸,一个高个子男人,提着一袋子吃的。 “这不是阿强吗?” “哎,你怎么会在这啊?” “我就住在这公园后面啊,呵呵,你儿子那么大了!” 女儿醒了,和阿强的儿子一块玩去了,孩子他妈跟在后面一会儿递吃的,一会儿给擦手,我打量起那女人,是个老实本分的人。阿强体态有些发福,宽大的衬衫藏不住突起的啤酒肚。我们无话可说地寒暄着,这种境地让彼此都有些尴尬,我努力想着话茬,最终还是沉默,收拾着自己的东西。正巧他老婆呼他过去,阿强逃离似的过去了。望着他的背影,我心头隐隐地难过起来,岁月把我们每个人都改变得陌生了,阿强和村子里的许多年轻人过着与父辈同样的生活,而我走了一条在他们看来是另类的路,村子里一度流传过很多关于我的风言风语,那些人以此为乐,我不知道阿强他有没有象那些人一样也对我指指点点。时隔多年我回到村子,从他们脸上看到的不再是那诡异的表情,而是羡慕,据说后来村里流传我出息了。 阿强的儿子和我的女儿似乎很投缘,回去的时候都依依不舍的样子。就象童年的我们,总玩到星星都出来了,才拖着一身泥巴回家挨揍,第二天一早,阿强总在桥跟的土坡上等着我。 逝去的童年,象那头顶流过的白云,你只能看着它远去,无处触摸。而现世总象积郁已久的乌云,时不时在成熟的岁月里浇注一场瓢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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